夕阳的最后一瞥

      ——评刘亮程散文«驴车上的龟兹»

□莫永甫

夕阳如花，盛开在朱雀桥边的野草上。这是一个有关历史的悲情诗境。

读了刘亮程和他的«驴车上的龟兹»让人不自觉地想到这样的诗情。朱衣巷的贵族和繁华已凋落在历史的深处，龟兹的历史依然还在历史的长途蹒跚，但它们有如夕阳般的美幻却是后来者眼中的共同景致。

在国人心目中，龟兹永远生活于西域时代的古老中，那是一个遥远的记忆。一个雄性和野悍的民族，骑着烈马挎着长刀驰骋在狂风和沙漠中，在时间的长度和地理的广度所编织的幕布后，他们就以这样剪影般的形象被汉代的班超带着走过了近两千年的历史。一个被战争的长剑写下记忆的民族如今正被一个人用笔续写。这个人是新疆人刘亮程。只不过刘亮程笔下的龟兹人不再雄性和野悍，他们宛如末世黄昏的风景，在夕阳的最后一瞥中留下的是悲情的美。

时间在数千年的流转中，龟兹人的烈马变成了毛驴，手中的长刀变成了砍土曼和镰刀，如狂沙的性格也婉转在了真主的脚下。时间改造了龟兹人的生活方式，塑造了他们的精神世界，就是打铁的手艺，也烙印着独特的文化印迹。铁匠的每一把镰刀，都针对他想到的某一个人，在飞溅的火星和叮叮当当的锤声里，那个人逐渐清晰，从远远的麦田中直起身，一步步走近。简单的手艺，经过数千年的流传，也就成了文化。就连描眉一道，龟兹人都为自己寻找到了独特的“眉毛的粮食”。驴车拉着龟兹人的生活方式，拉着他们的精神信仰缓慢地走过了数千年，他们把汉族人繁复的劳动工具简化成种植时的砍土曼和收割时的一把弯镰的简单；他们不着意于改变自然，把人和飞禽走兽视为共生的自然关系，加以人性的留意和尊重，并缓慢为哲学的生存方式。他们在缓慢下来的速度中，给自己以时间从容地去想精神的归宿，于是才有了他们对真主的选择。简单和慢节奏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态度也成了龟兹的文化标志。

数千年的文化在追求发展、追求快节奏的今天，和时代的冲突势难避免。尽管这冲突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横眉冷对，但它足可造成一种文化的死亡。这就是刘亮程以悲悯的笔触给我们描绘的古龟兹人的今天。

缓慢的语调，黄昏的背景，悲悯的情怀构成了这本书的气氛，在这种气氛中登场的人物和事件充满了隐忧的面容。体现了传统的手艺和技术的铁匠铺，因使用镰刀和砍土曼的人越来越少，红火了数千年的火炉正在暗淡下去；拉出了龟兹文化的驴车正遭遇电动三轮车的“抢班夺权”，被龟兹人数千年的生存而选择的毛驴是否会遭遇被历史淘汰的马和骆驼的命运？祖传的药铺还能开下去吗？在轰轰隆隆的挖土声中，悠闲的生活已退缩到了逼仄处；精神的世界正让位于激烈的竞争，一天按步就班的祈祷还能长此以往吗？……

在消退的各种表象的下面，等待消失的是龟兹人的生活方式和精神世界。等待消失的是数千年的历史孕育的一种文化。

然后呢？当一种文化成为绝响之后我们当宝似的再回头来发掘。

一个新的设问就此而来，人类在追求的路上，常在不知不觉中把包含了灵魂和精神的文化遗失在不知何处，以致形成了我们民族这样的追寻轮回：为了追寻前边的路而把我们精神所属的东西当作毫无价值的物事随意遗弃，若干年后又花大价钱大精力来重新寻找。

刘亮程是一个良知作家，他对古龟兹的这番悲情描述，宛如夕阳的最后一瞥，若干年后，人们才会读懂这本书的珍贵。